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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子:下智困命,中智搏命,上智悟命

《大宗师》篇的最后,庄子讲了这样一则寓言:

子舆和子桑是朋友,有一次下雨,一直下了十天。子桑很穷,子舆念叨着说:子桑怕是要饿病了吧。于是带着饭到子桑家去。

刚到子桑家门口,就听见子桑鼓琴的歌声:“父邪!母邪!天乎!人乎!”声音若歌若哭,似笑似泣,急促而又微弱,疲惫而又激动。

子舆走进去,问:你歌诗,为什么是这种调子?

子桑说:我在想使我落到这种穷困潦倒的绝境的人到底是谁,我想不明白。是父母?父母怎么会想我如此贫寒。是天地?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,又怎么会单单让我穷。我想找到那个让我落到如此境地的人,但我找不到。

找不到答案的子桑,最后只好把一切归结为三个字:“命也夫!”都是命啊!

全篇就在这三个字里画上句号,一切了结。这就是子桑的结论,庄子的结论,描摹道境最极致、落笔用情最深的《大宗师》,最后的东西。

子桑身上,明明是庄子的影子。

闻一多说庄子:与他同时代的惠施只管被称为“仲父”,齐国的稷下先生们只管“皆列第为上大夫”,荀卿只管“三为祭酒”,吕不韦的门下只管“珠履者三千人”——庄周只管穷困了一生,寂寞了一生……然而拿这里所反映的一副穷措大的写照,加在庄周身上,决不冤枉他。我们知道一个人稍有点才智,在当时,要结交王侯,赚些名声利禄,是极平常的事。《史记》称庄子“其学无所不窥”,又说他“善属书离辞,指事类情,用剽剥儒、墨,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”。庄子的博学和才辩并不弱似何人,当时也不是没人请教他,无奈他脾气太古怪,不会和他们混,不愿和他们混。

庄子做过漆园吏,像极了孙悟空的弼马温,只是个小得可怜的管漆园的职分,离官宦阶层还差得远。就这仅仅为糊口计的算不上什么的让步,他终究还是不肯,拍屁股走人了。他穷到常常要靠借粮度日,于是常常被糊弄打发,如同一个乞丐。他饿得面黄肌瘦、瘦骨嶙峋、脖子如一截枯树枝般地站在路边,还要被百乘车马衣锦还乡的老乡讽刺挖苦,如同一个流浪汉。到了这个地步,据说在楚威王遣两位大夫聘他为相的时候,他还是发一大篇议论,吩咐他们走了。庄子穷,几千年的中国人都知道他穷,这真是如他自己所说“至此极”了,穷到了极点了。

这里不是说庄子的可怜,在这种种困顿中,庄子的气都未曾有丝毫倾斜,如孟子说浩然之气,“其为气也,至大至刚,以直养而无害,则塞于天地之间”。佛家讲“八风不动”:利、衰、毁、誉、称、讥、苦、乐,庄子就是站在不动处的人,倒是我们稍有点风吹草动便扑伏倒地、颤栗不已了,我们才是庄子要可怜的人。这里只是说庄子的处境,说一个有血有肉、真实活在人间的庄子,他的心境,已经借着子桑全说出来了。纵然心中不动,纵然终有安顿,可是回想潦倒一生,回顾自身窘境,望向颠倒错乱的世间,不能不有一番悲歌和叹息。人有悲喜,天有阴晴,天之阴晴便是天之悲喜,人之悲喜便是人之阴晴,皆是自然,不在可不可,只在碍不碍。就是在《大宗师》里,庄子已经明白表露过心迹:“凄然似秋,煖然似春,喜怒通四时,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。”这才是真切,这才是真实。架空地谈境界和修为永远是肤浅廉价的,庄子则用他的人生,把厚重和深切指示给我们看。

想起电视剧《大秦帝国之纵横》中,秦惠文王与秦相张仪说到庄子,秦惠文王说:“庄子,大才啊!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来秦国做官?”张仪笑着说:“庄子不适合仕途,他只适合人在旅途。”这句台词,对于庄子倒真是知音之语。

庄子才是《大宗师》最后那个悲歌者的本尊,他找不到让他落到这种境地的东西,而我们总是能够找到。庄子说到父母,有多少人心里藏着自己出身不好、不是富二代的抱怨?庄子说到天地,有多少人不时就会有老天不公的愤慨?放眼世间,人们还会感叹风气和机遇;回顾自己,人们要么以为自己不够努力要么哀叹怀才不遇。我们总能够找得到,庄子却一切否决,他找不到。这就是我们与庄子的差别,就是庄子做得到的而我们做不到的原因。

庄子找不到,是因为他的眼睛盯着的是一切之外。我们总能找到,是因为我们的眼睛盯着的是一切之上。

天命端口

一切之外,一切真正的来处,是什么?

那里空空如也,却灵灵不昧、化生万物。你且往自己当前一念的背后看去,看是不是空空,而那里就是这一念的来处。这里就是道家所说大道之居所,佛家所说本性之宅府。庄子所以说找不到,而又说一个“命”。由此我们知道,这个命不是人命,而是天命,他因此得见了天命。大道、本性、天命,不过同出而异名。《大宗师》中也曾直接说到天命:“死生,命也;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与,皆物之情也。”最后的寓言,呼应的就是这句话,死生是一切得失的象征,无常轮回是一切得失的宿命;庄子的人生选择,乃是站在天的视角来看待自身。所以庄子在这个寓言里,根本不是为了哀叹自己的身世和处境,而是把见天命的路径指给我们看。那便是于一切境遇中,往背后看,往来处看。

我们则都是着在境遇上看,这就是人命,如世间奔波困苦的众生,永远抵不过无常和反噬之力,流转在种种烦恼轮回中,劳精耗神。往背后和来处看才能见天命,那个真正支撑庄子的东西,那个让他观世间如梦、处世间如游的东西。缘起如网,世间如牢,大自在大逍遥,只此一条路。这种情形,就如同你往自心中一切的背后看久了、看熟了,心中一切便都有如光影,那时你根本不会再去管它们是善是恶、是顺是逆、是好是坏、是喜是悲。一切如影响,影子和响声,虚幻不实,心物化成一片,有个无面貌却真切不疑的东西自己就会呈现出来。这时心才是道场,而不是战场。于此,道家不过是悟物于心,佛家不过是悟心及物,还分什么差别呢?

这是极重要极重要的一点,堪称“道枢”,大道的枢机所在,入道的机关所在。道与本性就在一切之后,往背后看就是见道见性的路。所谓参禅,看向那里,看它究竟是个什么,就叫参。所以参话头,又叫看话头。虚云老和尚说,什么叫话头?一切起处,才叫话头;已起之后,那叫话尾。禅宗近代不出人了,就是因为都是在话尾上做工夫。“话头”与“话尾”之别,切记切记,最关利害。背之皆在歧途,合之方为上路。凡夫是流转在话尾上而不自知,这就是着相;所以在念起相续中永困于为物所转,这就是无明。很多修行人能自知,却都是在话尾上做工夫,诸如念头起了要压、恶念生了要制、境界起了要留、烦恼来了要抗之类。于是辛苦万分,进步缓慢,魔境丛生。回想下自己,是不是也是如此?病根就在此处,根治也在这里,你说重不重要。

话尾,便是渐门。话头,便是顿门。借话尾而参话头,便是顿渐不二。无论如何,要以话头为向,盯住了话头便摄受了一切话尾。这里既是入门,也是归宿。所以六祖说“法即无顿渐,迷悟有迟疾”,说要“顿悟顿修”,乃是教我们盯住话头。虚云老和尚曾改造老子的一句话说:本性自足、不假人为,修者凶器也,不得已而用之。于不得已之中,“参”之一法最为不修之修,最合自然之道,自然向着本性、自然不困于相,所以最为高明和无咎。

禅宗千万法门,也只是这一法,那些公案禅机只是解你思维妄想的粘缚,好能纯一于此用功。历代大德常说唐宋时人的根器优,所以往往一言半语下就开悟了;宋以后人的根器劣了,不得已才用参话头的办法。其实不是唐宋时人不需要参,而只是不拘于事相,一切时处心中都不忘背后那个主人公、自己的本来面目究竟是什么,其实是时时在参、处处在参,最后在一言半语下得悟不知有着多么雄厚的根基。这从他们参访大德时的问话就能看出来,“不与万法为侣者是甚么人?”“一物不将来时如何?”“万法归一,一归何处?”“天不盖、地不载时如何?”这都是盯在话头处才能问出来的话。宋以后,时代进步了,社会发展了,知识多了,出路多了,诱惑跟着就多了,思维妄想也就多了,与话头处也就远了,也不肯再这样老实去参了。不得已只好以毒攻毒,专门提出参话头的办法,具体锁定一个话头要人去参,以一念抵万念,以一念趋无念,实质其实并没有变。所谓根器好,就是盯得住本、能老实行;所谓根器劣,就是沦落于末、只知空想。仅此而已。

能往背后看,一切修行便都能拽住鼻孔:念佛的、念经的、持咒的、打坐的到底是谁?一切时处都是做工夫的时候:吃饭穿衣的、行住坐卧的、屙屎放尿的、应酬接物的、工作生活的到底是谁?乃至困无明、打妄想、处烦恼时,也都是做工夫的好时候:无明、妄想、烦恼的到底是谁?一切都归于当前一念:这一念,到底生自何处?那时你也会像庄子,找不到,找不到却正是找到的开始,因为道本来无形相。如此慢慢你就会知道什么是须臾不离、性本贴身、道不远人,无论你如何都是在一个东西主宰下的,无论悲喜、不论迷悟,不管往哪走如何抉择。等你参得这个主宰到底是谁,如虚云老和尚所说:骇悟大彻,哈哈大笑而已。到那时天人尽忙煞了,天龙八部互相报曰:人间某人今日成道!都去散花供养吗?求说妙法!

这也就是庄子要说的,就是庄子要告诉我们的,他只是微言大义、隐而不显,却真正是心法。差别只是道家观物,禅宗观心;观物则是观于心,观心则心不异物。禅宗与庄子亲缘最深,常常与庄子不谋而合,可见矣。

这个“参”,《大宗师》中称之为“撄宁”:“杀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。其为物,无不将也,无不迎也;无不毁也,无不成也。其名为撄宁。撄宁也者,撄而后成者也。”有一个不生不死者,主宰着无尽的生灭,这个东西就叫撄宁。“撄”是扰乱,“宁”是安宁,“撄宁”便是在扰乱中所得之安宁。撄而后成,就是有扰乱才有安宁。这其实就是《维摩诘经》的“不断烦恼,而入涅槃”。一切只是无尽的生灭,若断烦恼便是起心,起心便落生灭法,有起就有灭、有灭还有起故,于是入生灭的局中,不仅不能断烦恼,还更添烦恼、自找烦恼。只是往背后参悟去,一切烦恼皆是路,你只是要去路之开头,那里就是涅槃。这也是起心,却起而不碍,只管往起处看去。

往背后看,才见天命。往前面看,则只有不祥。

不祥之人

《大宗师》中还有一个很魔幻的寓言:今之大冶铸金,金踊跃曰:“我且必为镆铘!”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。今一犯人之形,而曰:“人耳人耳!”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。

大冶炼师在铸金,那块金属在炉中大叫着:我一定要成为莫邪宝剑!大冶炼师一定以为这是不祥之金。造物主在造人,刚成人形模型就在叫喊:变成人吧变成人吧!造物主一定以为这是不祥之人。

这不就是标榜向前看的我们每个人的德性吗?对于众生,我一定要练成什么样的本事,我一定要具备什么样的能力,我一定要拥有什么身份地位,我一定要成为什么人物……对于修行人,我一定要长生不老,我一定要修出神通,我一定要开悟,我一定要证果……庄子爱说寓言,那都是公案,都是话头。

我们都是不祥之人。

为什么不祥?老子言“万物负阴而抱阳,冲气以为和”,天地之气为冲和之气,而人的“我一定要……”,只是孤阳之气。这样的气横冲直撞、一往无前,只是有求,只是欲得,只是损他而利我,只是亏天以饰人,乃是杀气。所谓原罪,众生原罪便是杀气太重,“阴德”积得太少。

人不能自和,便只能由天来摆平,俗话所谓“让天收了你”。于凡夫,是“反误了卿卿性命”;于修行人,是“地狱门前僧道多”。一个入邪,一个入魔。《大宗师》开篇就说“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”,何其有意味。多少人,都是半道就栽了,爬到一半就跌落了。

冲和之气,只在话头处,这里便是阴德之所。

向后为天命,向前为不祥,这不是告诉我们只向后不向前,而是告诉我们向后才是驾驭向前的东西,无驾驭者才凶,有驾驭者方吉。故曰:下智困命,中智搏命,上智悟命。困命者人命,流转于吉凶祸福;搏命者地命,德不配位便必有灾殃;悟命者天命,在一切之后,方得上帝视角。

《大宗师》中还有一个很魔幻的寓言:“夫藏舟于壑,藏山于泽,谓之固矣。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”把小舟藏于深谷,再把山岳藏于大泽,以为很可靠了,可以安心躺在小舟上睡大觉了。然而半夜有个“有力者”,一个大力士,把山泽谷壑一起背走了,睡着了的人却浑然不觉。

这活脱脱就是一副众生相。所谓“藏”,就是人所谓安身立命,都是像蚂蚁和老鼠一样往自己窝里藏东西,却终究被“有力者”偷走。这个魔幻之极的“有力者”,其臂为因果,其脸为无常,其名为造化。人是抵不过因果之力、无常之笑、造化之志的。

人间最是魔幻,你预料得到、把握得住吗?

向前走,向后看。

— 完 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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